史铁生活到不在意生死的岁数
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这句徐志摩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我看,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态度,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 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陈村有一回对我说: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他说得很平静,我漫不经心地附和,我们都已经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
这就是说,我正在轻轻地走,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一步步告别着这个世界。这样的时候,不知别人会怎样想,我则尤其想起轻轻地来的神秘。 比如想起清晨、晌午和傍晚变幻的阳光,想起一方蓝天,一个安静的小院,一团扑面而来的柔和的风,那风中仿佛从来就有母亲和奶奶的声音呼唤……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像我一样,由衷地惊讶往日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
生命的开端最是玄妙,比如我的出生,就发生在一个罕见的大雪之夜。一天一宿罕见的大雪路都埋了,只为了抱着为我的铺盖趟着雪走到医院,那时天快亮时才听见我们生活开始的时候声音。我被带进产房,在那里站了一宿直到天亮。那是一个美丽又充满神秘感的事物,是一种情况引出另一种情况,让整个世界慢慢展开。
随后孩子玩腻了沿小路蹒跚地往回走,然后引出了小路尽头的一座房子、门前张望他的母亲或埋头于烟斗或报纸父亲,以及引出的一个家、随后引出的一个世界。而孩子只是跟随这一系列的情况走,有些事情一闪即逝,有些便成为不可更改历史以及不可更改历史原因中的原因之一。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的轨迹,它们既如此自然,又如此复杂。
对于“好没影儿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以及“人是在被抛入这个世界上”的话题,这两句话都有毛病。在“进入情况”之前并没有你,在“被抛入这个世界上”之前,也无所谓存在者——不过这应该属于哲学家的范畴。在我的眼中,这一切都是宇宙间某种不可言说的安排,而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环,无论他们如何选择,他们终将回到那个源初之处寻找答案与解脱。
记得刚出生的瞬间,我仰望着窗外那片白茫茫的大雪,看到了生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开始。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的恐惧与期待,也是我生命旅途中的第一个转角。但那些情景,如今它们飘散到了哪里?那些年月,那个孩子,那样的心情,都消失在了时间长河中吗?还是它们依然存在,只是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呢?
梦境与回忆,它们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能够让我们穿越过去重现曾经发生的事情?或者,是因为这些记忆深藏于我们的灵魂深处,即使时间推移,它们依旧能触动我们的心弦,让我们怀念起曾经拥有的东西?
因此,每当夜幕降临,我总是盼望那份自由,即便是在死亡面前,也要保持这种超越世俗规则的心态。我渴望看到所有沉睡者的故事,被白昼遗忘的心情得到释放。我想要听到所有游魂的声音,在黑暗中找到彼此相似的灵魂,用共同的话语交流彼此内心深处的情感。
于是,每次轮椅缓缓移动,每次呼吸变得困难,每次意识渐渐模糊时,我都会闭上眼睛,将自己置身于那个永恒且自由的地方——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只有平静与理解。在那里,我们可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对未来持有一丝希望,因为即使离世,我们的心灵仍然能够飞翔,与其他同伴一起穿越星辰大海,为那些尚未实现的人类梦想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