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活到90岁才不在意生死之前都还得装模作样
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这句徐志摩的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我看,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态度,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
陈村有一回对我说: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不是这儿,就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他说得很平静,我漫不经心地附和,我们都已经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这就是说,我正在轻轻地走,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一步步告别着这个世界。
这样的时候,不知别人会怎样想,我则尤其想起轻轻地来的神秘,比如清晨、晌午和傍晚变幻的阳光,还有一个安静的小院、一团扑面而来的柔和风中仿佛从来就有母亲和奶奶的声音呼唤……
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像我一样,由衷地惊讶:往日呢?往日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生命的开端最是玄妙,比如出生的时刻,就像是电影中虚无之中的银幕上突然出现的一个蹲在草丛里玩耍的小孩,然后孩子玩腻了沿小路蹒跚地往回走...
然后引出小路尽头的一座房子,门前张望他的母亲或埋头于烟斗或报纸父亲…引出一个家,再是一个世界。孩子只是跟随这一系列情况走,有些一闪即逝,有些便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以及不可更改历史的情感原因…
其实,说“好没影儿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以及“人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两句话都有点毛病,在“进入情况”之前并没有你,在“被抛入这世界”之前也无所谓人的存在。不过,这应该是哲学家的题目。在我的眼里,那个开端,是北京的一个普通四合院...
复杂的事物尚在远方,或许,它就在安恬时间四周窃笑,看一个幼稚生命慢慢睁开眼睛,对这个世界萌生着... 我迈过高高门槛艰难走出院门看见了一条安静的小街细长规整...东边西边不知通向哪里,都不知连接着什么,只那美妙声音不断,如风如流...
永远看见那个小街看见一个孩子站在台阶上眺望...朝阳或落日弄花他的眼睛浮起黑斑,他闭上眼睛有点怕,不知所措…又久后再睁开眼睛好了...世界又一片光明……两个黑衣僧人悄然经过几只蜻蜓稳定飞舞翅膀闪烁鸽哨声渐近渐远...
这些情景今何在?那些时刻那个孩子那个心情惊奇痴迷目光一切往事,都飘进宇宙飘去五十年了。但这是不是说它们只不过飘离此时此地,其实依然存在?
梦是什么?回忆怎么回事?倘若五十光年外有一架倍数足够大的望远镜,有观察点料定那些情景依然如此,那条小街、小街空鸽群、两个无名僧侣、蜻蜓翅膀上的闪光还有那个痴迷孩子,还有天空美妙声音便依旧如此。如果那望远镜以光速继续追踪,那个孩子便永远站在那条小街上痴迷眺望。而如果停下,那个孩子将重演整个生命,从头开始演绎...
真奇怪。可能生活与死亡仅取决于观察,即取决于观察距离如何近与远。比如,当我们看到数十万公里外已熄灭但仍呈现青春状态的一颗星星,它却正在我们的视野内度过它青年时代…
时间限制我们习惯限制我们谣言般让我们陷于实际,让白昼魔法中闭目塞听不能妄为。白昼是一种魔法一种符咒让僵尸规则畅行无阻消磨掉神奇。一切人们扮演紧张呆板角色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梦想仿佛被预设程序圈定。
因此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愿寂静自由至来甚至站至死亡之中观看生成。这是我身体早已固定床轮椅但心魂常游黑夜自由脱离尘世角色的游魂天空旷野揭幕另一戏剧。
风四处游动串联夜消息沉睡窗口沉睡窗口探寻白昼忽略的心情另一种宇宙蓬勃辽阔夜声音。此乃写作啊文学虽非己主宰却渴求自由之旅至每颗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