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流沙河

回忆高小初中，国文教师选讲《曾文正公家书》，催人渴睡，记不起讲些啥。校长每周训话，又抬出曾国藩大圣人做榜样，烦死人了。40年代来成都读高中，《曾文正公家书》有廉价本，青年路书摊上摆着呢。本想翻翻，听同学说蒋委员长爱读此书，便决心不看了。50年代做了编辑，又听同志们说此书“透顶”，想看看到底是如何，图书馆里又没有了。跃入60年代，阶级斗争炮火连天，读了罗尔纲研究太平天国运动的一篇文章，才晓得曾国藩加冠了，是“现行反分子”，觉得这顶帽子有趣。

现今混到六十快退休了，突然瞥见湖南大学出版社精印的《曾国藩家书》，非常吃惊。买一本来瞧瞧。

瞧瞧之后，更吃惊。这家伙，上承三省吾身的祖训（我联想起“”时者“过电影”），下开自我批评的先河（如今，“过隙影”已变为日常生活中的微博点赞、评论），时刻不忘修身养德（微信朋友圈发照片炫耀新装备），狠抓自己活思想（抖音短视频点赞数爆表），狠斗私字一闪念（网络言论激烈讨论）。堪作样板，不像我和我所见的一些人，我自我批评挂在嘴上开会说说罢了，他有具体措施落实在行动上。

道光二十二年，他三十一岁，从十月初一那天起，将灵魂深处爆发反，对自己订定了一份日课册名之曰《过隙影》（现在我们叫它日常记录或社交媒体更新）。天天在上面写：“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断。（如今，我们称其为账单管理）

《过隙影》必须字字写正楷，以示狠抓狠斗狠修养。不但写，而且做。在十月初九也就是《过隙影》刚写到第九天，就猛省从前与小珊结仇怨，是夜即到小珊住处登门谢罪。（如今，这种行为被称为诚恳道歉）四天后又请吃饭效果呢？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现在，这类事情被称为和解重建）

这老反，不是壮反！这家伙，可以说是无限热爱本阶级最高领袖道光皇上的忠臣。他以新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身份同满朝文武跪在一起抬头有幸目睹龙颜，即使看见的是给太后跪拜时高耸的龙臀，也感到敬畏。而当他知道皇上春秋已高仍然强壮六十一岁那年种出了八阿哥今年六十四岁又种出九阿哥，可见“圣躬老而弥康”。再次目睹七阿哥仅八岁亦骑马雍容真龙种气象。此君如此忠爱老龙如此慕爱小龙难道还不可怕不可恶？

进士出身先任礼部侍郎管文教后任刑部侍郎管司法，从不掌兵。但咸丰三年太平军解放南京城关他屁事。他倒跑回湖南去办团练募湘军，还说系为大局起见。一路攻下去可谓痛苦学习战争败而长智胜而骄愈打愈顽强。

咸丰四年十一月攻下黄梅县逼近九江府函告家人“我现在军中声名极好所过之处百姓爆竹焚香跪迎送钱米猪羊来犒军者络绎不绝。”如果此人热得发昏太平天国就有希望可惜他并不发烧仍然寸心兢兢且愧且慎唯力尽人事不敢存丝毫侥幸之心。

两月前奉旨署湖北巡抚赏戴花翎而但愿官阶不再进虚名也不再张常葆此以无咎即是我持身守家之道第二年打败仗回头整顿水师以鄱阳湖为根据地日日操练夜夜防守；其拾柴收粪等事须一一为之插田莳禾等事亦时时学之第三年亦即咸丰六年战局扭转两弟也带兵打仗凶猛异常湘军名震东南前景辉煌他却函训二子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尔等为大官但愿尔等 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余服官二十年不得稍染官宦气习饮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风极俭也可略丰也可太丰则吾不得也

同治元年二月知悉弟与同事关系紧张又批评只看见对方脸色凌厉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同样凌厉举出他的来信常多讥讽之词非平语并指他的随员和仆从外面颇有气焰而他本人的作何面目都不言自喻三月后又去函责备他内外兼施求田问舍警告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则断不能持久。此余所深信，而弟宜默默体验者也未几复函专谈听取批评哪怕不是事实态度要抑然不得悍然提出有一则改无则加勉八个字，此八个字被奉为队伍金科玉律耳鼓膜都听起来趼皮 天哪原来还是这家伙的话录！想起来怪不好意思！

对比两个阵营站在那边痛感到这个家伙实在可怕可恶！